“受不了了!”
大概一周前,一个视频传播开来。视频中,靠在墙边的护士嚎啕大哭,“我真的受不了了。”一名同事前去安抚,其他人则是继续沉默地吃饭。很冲击!
我们透过视频得知医务工作者的痛苦,而沉默的同事似乎暗示了,这场面在医院早已司空见惯。奋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长时间面对紧缺的医疗物资、不断确诊的病患、高强度的工作,形势艰难,崩溃实属人之常情。
与被我们看到的释放比起来,更多的是沉默着压抑内心的医务工作者们,他们的内心创伤,我们却无从得知。
新冠肺炎自武汉封城之日起,至今也才过去一周有余。人们创伤后的应激反应,这个潜伏在灾难之中的幽灵,早已悄然而至。它想吞食的不光是始终奋斗的一线战士,患者与普通人也令其胃口倍增。
患者一方面遭受病毒打击,与之抗战,饱受痛苦;另一方面也会陷入自责,担心家人被感染,紧张、焦虑、恐惧……各种负面情绪蜂拥而至。
普通人难以放下手机,时刻关注疫情确诊人数,不断刷新消息,一点好消息欢欣雀跃,一点坏消息又轻易暴戾沮丧,情绪起起伏伏。
灾难总会引起不同程度的精神心理问题。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地震亲历者、志愿者与救援人员成为灾后心理精神问题的主要人群。
2015年8月12日,天津港爆炸。焦虑、抑郁、失眠成为事件经历者的主要心理应激反应。
事无两样,此次疫情之后的心理危机,必须引起重视。
疫情之下的心理问题,我们究竟该如何面对,如何自救?拙见联系了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危机干预专业委员会常委/中国救援医学会儿科分会儿童灾难心理救援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何蕊芳进行对谈。
以下为访谈内容,希望对您有所帮助。
拙见:您认为吃野味是出于什么心态?
何蕊芳:吃野味一方面是猎奇,总想尝试不一样的东西,追求冒险与刺激;另一方面是狂妄,觉得世间万物为我所用、所享,没有对自然的敬畏之心。还有炫耀的成分在,一些人觉得我可以,你不可以,我能吃到别人吃不到的东西。
第一种好奇心人皆有之,但不能因为你的好奇心伤害到别人。其实后两种心理往往暴露了人们缺乏自信,需要外面的比较与肯定。而一个人格发育相对完整成熟的人,比较、或者说较劲的对象是自己,这些人经常会自我追问是不是进步了?是不是比上次处理从容了,办法多了等等。
拙见:您认为早期对于事件的隐瞒与普通民众对事件的忽视,是出于什么心理?
何蕊芳:普通民众面对应激事件的时候,大部分人首先都会选择否认和逃避,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还可以控制,以此保持心理的相对稳定性,以免产生情绪波动。所以早期的忽视无可厚非。反过来讲,早期就要求民众非常重视有点苛刻,任何思想认识都有一个过程,事态进展到不得不正视的程度,人们才会矛盾、愤怒,继而接受,做出相对客观合理的预判与决策。
但是,对一些特殊部门的要求则不一样。一些部门的任务是早期发现灾难预警,及时引导民众科学对待,他们应该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像医务人员的训练,从医学院二年级时就开始,老师教得最多的就是问诊首先要想到病人会出现的最严重结果,这是一名医生的基本素养。
另外,谈到早期隐瞒的人,如果确有其事,从心理学角度看,首先是自恋,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其次就是侥幸心理,能蒙混过关最好,第三就是自大,不尊重生命,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拙见:这些人类的弱点,是否都能在心理层面找到答案?
何蕊芳:人类的弱点天生存在,这是人性中天然存在的一部分。只有坦然接受人类的不足,了解现实中人们的各种心理特征,才可能做出更好的预防策略和行动策略。
拙见:请问您所在的地区,防疫情况如何?大家的心理状态怎样?
何蕊芳:从大街小巷的流动人口和行人的防护措施上看,大家的防控意识好了很多,戴着口罩,也不随地吐痰,都储备好食材在家里抗战。
自疫情发展以来,甘肃省精神卫生中心于大年初一开启了疫情相关的免费心理咨询热线。与此同时,建立了包括心理医生在内的48名网络咨询团队,在纳医APP上进行免费答疑。
咨询的问题主要分为“有武汉人员接触史”和“无武汉人员接触史”两大类,核心问题是对疫情的惶恐与不安,寻求正确的心理调适方法。比如自己发烧了,肺部不适了该怎么办?是不是得了新型肺炎等,我们主要帮助他们鉴别病情和稳定情绪。
微博网友的每日心情变化图
拙见:这是一张网络上广泛流传的网友情绪图,您觉得正常吗?
何蕊芳:大家想象一下图中的欣喜点或愤怒点持续一段时间,如果呈水平状,会是什么样子?人的正常情绪就是有起有伏,不会停留在任何一种极端状况下。
这幅图准确的说是人们的认知评价图。低点表现了人们面对冲击自己道德意识且危机自我安全事务(消极事物)时的一种正常愤怒、埋怨与不解情绪;高点则是面对一线医生护士的奉献与付出时的一种感动(积极事物)的情绪体验。
面对灾难,人们的情绪表达方式都是正常的,除非你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到别人。
拙见:有微博网友声称,不少网友现在的情绪状态属于“替代性创伤”,您怎么看?
何蕊芳:有一部分人的确处于“替代性创伤”的心理异常状态。从目前粗略的调查结果看,在甘肃,惶恐情绪比较普遍,替代性创伤并不是常见的,更多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急性危机不确定性(无法掌控/无法预知)的无助与不安。要说目前可能导致“替代性创伤”的,也许是新型肺炎本身的痛苦症状以及新型肺炎死亡人数的增长。
拙见:前不久有一条护士崩溃大哭的视频广为传播,大家都很担心医护人员的心理状况,这种情况会对一线救治产生什么影响?
何蕊芳:一线医护人员面对确诊的新型肺炎患者,他们同样会害怕被感染,担忧会死亡,甚至是每天失眠。但在工作中,依然需要他们迎难而上。现在的工作强度太大了,特别是重灾区的医务人员,他们的身心状态很不好,值得大家担心,大家的关心也是对他们的支持,可以给他们力量。同时这种关心也能让大家更了解医护人员的工作状态,改善医患关系。
如果一线医护人员病倒了,就等于我们与病毒作战的武器没有了,这对救治来说是致命的。国家也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印发了《关于印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紧急心理危机干预指导原则的通知》,通知中明确规定,新型肺炎疫情防控一线的医护人员、疾控人员和管理人员属于第一级心理干预人群。
拙见:一些患者手忙脚乱找医院,一些患者家属不幸需料理后事,这些人会不会有心理创伤?
何蕊芳:大部分人遇到危机事件不需要干预,而且会在危险中找到成长的机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吃一堑,长一智”。人类就是在灾难中找到文明,才能超越其他物种,走在食物链顶端。
我们要知道,民众的大部分反应都是正常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我们需要修炼的心理稳定技术,但并不是对普通人的要求。我们要相信自己,相信他人,有一定抵抗力。大部分人不会有问题,并且会在疫情中得到成长。个别有基础心理疾病的需要找专业机构寻求帮助。
拙见:国家下发心理干预文件的举措,是对以往的经验判断,还是现状使然?
何蕊芳:在灾难的应急预案中,一直都有心理干预的部分,但根据每次实际情况,会进行具体的细节调整,灵活采取工作方案。
拙见:以往的大型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是怎么进行心理干预的?
何蕊芳:以往的事件中,更倾向于事件现场的心理干预。即:完全参照现有的心理干预指南、方案、具体技术,统一培训、统一部署,在指挥部的统一安排下进入现场开展工作,以免由于不专业造成二次伤害。此次由于疫情的传染性,则主要是网络干预为主。
拙见:如何进行自我情绪诊断,哪些症状表明可能出现心理问题,需要寻求帮助?
何蕊芳:诊断可以参照如下几点:第一,识别情绪(情绪是什么-压抑?悲伤?忧郁?)
第二,持续时间(这个情绪和我相处多久了?)第三,功能损害程度(这个情绪对我产生了何种影响-学不进去?注意力不集中?不愿意与人说话?断开与他人交流?)
具体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情绪包括:自责、抑郁、悲伤、愤怒、失眠等。其中自责是最值得我们关注的负面情绪。
拙见:一线工作人员该如何处理情绪问题,进行情绪调节?
何蕊芳:第一,识别情绪,然后接纳情绪出现的合理性。面对如此大的视觉冲击与繁重的责任,有情绪属于正常;如果实在很压抑,无法继续工作,那么及时解除刺激源,离开岗位回归家庭;第二,适当倾诉,给亲朋好友打一通电话,在电话里大哭一场;第三,保持充足的睡眠,适当锻炼身体;第四,每天保证深呼吸训练15分钟;第五,休息时听听轻音乐,做一个放松训练。
拙见:如果医护人员产生心理问题,那他的同事又该怎么处理?
何蕊芳:首先,对已产生心理问题的医护人员及时地进行心理干预,进行团体辅导或者个体咨询;其次,由专业医生对他的同事们做“巴林特小组”团体心理辅导,减少疫情关注,足够休息,适当运动。
“巴林特小组”团体心理辅导
拙见:患者以及患者家人的心理创伤应该注意哪些问题?
何蕊芳:第一,接受事实:接受自己的不良情绪。如果我们刻意压制负面情绪,反而可能会提升它出现的频率——这就是所谓的“回跳效应”;第二,表达感受:主动找家人朋友倾诉,或者写出来,每天留出来半小时独处;第三,关注附近:关注生命中还存在的资源,孩子、丈夫、父母总有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第四,列清单:自己未来还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哪怕是洗洗脏衣服,晒晒太阳,去做!
拙见:普通人在关注疫情的同时,应该怎么防范心理问题的产生?
何蕊芳:第一,适量运动,保持充足睡眠,饮食均衡;第二,做好家庭防护:洗手、消毒、通风、戴口罩等;第三,不夸大或捏造事实,不轻信网络舆论;第四,真正做一段时间的自我照料,从小事做起等。比如看看自己种了几种花?什么时候开始养的花?养花的体验是什么?自己的脸上有什么变化吗?
拙见:作为心理问题方面的专家,您还有什么想同我们分享吗?
何蕊芳:由于疫情的特殊性,肺炎疫情传播广,速度快,加上全民使用网络,因此本次心理干预对象的面积较之以前更广,在线上或电话等远距离工作方式上的需求更多,应该正视这种差异。
拙见:可以分享一下,等疫情稳定下来,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何蕊芳:我最想去吃一顿肉蛋双飞的牛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