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多，王振豫医生接到那个求助电话。他敏锐地察觉到，话筒里有海浪声传过来，求助者此时很有可能正在海边。
这种环境对于一位心理状态不佳的人而言，非常危险。
王振豫是肇庆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心理科治疗师，同时负责心理援助热线的轮值工作。热线于2020年2月份开设，全天候24小时开放，11位心理咨询人员轮流拿着手机，听取各种情绪困扰。
在一个总面积为14897平方千米（全省第五）、GDP在广东省21个地级市中排第12位（2022年）、人口总数大约为413万的珠三角城市里，人们在烦恼些什么？
◎ 西江边的珠三角城市肇庆。/ 杨永新摄
01
一位9岁女孩的“委屈”
在来电的求助者中，王医生遇到年纪最小的只有9岁。
女孩在上三年级，打来电话时已是晚上11点多。她在电话里讲述了自己的不开心：父母和长辈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弟弟妹妹身上，自己被晾在了一边。
她是在学校里得知这个热线号码的，于是鼓起勇气来释放自己的“委屈”。
肇庆市在省会广州的西边，两者之间只隔着一个佛山市，从广州驱车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达肇庆城区。与那些超级城市不同的是，肇庆十几年来都保持着稳定的人口出生率，常住城镇人口从2010年的166万，增长到2021年的214万。
◎ 肇庆市近十年地区生产总值图表。
9岁女孩打进心理援助热线，流露出对于父母管教还有沟通方面的失望，她觉得无论是父母还是其他长辈，比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重男轻女。
她说，在弟弟妹妹出生了以后，生活发生了变化，她觉得父母对自己的关爱减少了很多。
对于年纪这么小的求助者，王振豫会耐心地听她讲完。儿童在各方面的认知还不是很成熟，如果跟她讲大道理，比如说爸爸妈妈对自己每个孩子的关爱都是平等的，她可能会比较抗拒，很难听得进去。因为家庭新成员的加入，敏感的孩子容易产生不愿意接纳新成员的想法。
“我们更多的是共情。“王振豫医生说，”你能够理解到她的生活确实发生了一些改变，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她的状况，看到周围自己原来很亲近的人，把关爱分给另外一个人，她肯定是不好受的。”
“我们会鼓励她向父母表达这种感受。她愿意去做尝试。”
02
一位父亲手抄了30页“指南”
心理援助热线开通以来，王振豫与同事每天大概能接到10个求助电话，他们对每位求助者都要花上大半个小时，去解答问题。截至目前，这条心理援助热线已累计为接近5000人次提供各类心理咨询、疏导服务。
傍晚6点到晚上12点，是来电密集的时段。求助者男女比例大约为3:7，以12岁到35岁的来电者为主，12岁到16岁、25岁到35岁这两个年龄段的求助者相对集中。
这两个群体求助的问题也有明显的差异，成年人更多是以工作、家庭婚姻、子女教育的问题为主，儿童青少年更多是人际关系或者家庭冲突方面的问题多一点。
在一些孩子对家庭环境感到不愉快的时候，也有一些父母掉进焦虑的漩涡里。那天傍晚6点多，王振豫医生接到了一位男性求助者的来电。
他女儿正在上高中，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忧心：女儿有双相情感障碍病史，因为某些原因，她与老师发生了冲突。
他打电话来其实是想寻求建议：怎样让自己女儿更快地恢复？自己要怎么做才好？
他说，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每天带女儿出去散步放松心情；他通过上网等途径，搜集了很多怎样与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沟通的方式，手抄整理成30多页的“指南”，给自己看，给老师看，给女儿的同学看，希望他们懂得怎样关照自己的女儿。
听得出，他很忧心。这条心理援助热线就像一个“树洞”，让一位坐立难安的父亲抒发了心中苦闷。
他所说的关于女儿的一些情况，其实是青春期少年比较正常的行为。王振豫说：“孩子经历了跟老师的冲突，会难过，不知道怎么处理。父亲的描述会将孩子的情况放大，他自身的情绪也会出现一个问题。”
因为担心自己的女儿，这位父亲已陷于非常焦虑的泥潭里。在了解到来电者的心声后，心理咨询师对他做了专业的干预，让他尽量放松下来。
03
一位在海边痛哭的年轻人
实际上，需要广而告之的，是驱散心理疾病患者和家属的病耻感。不然的话，每当听到去精神医院看医生，多数人就会认为Ta精神出了问题，以一种奇异的眼光去打量Ta。
尤其对于男性而言，如果观念上还将患上心理疾病视作是男性一种无能的表现，那么他们很少人会承认自己得了病。
王振豫医生认为，病耻感阻碍了很多人对心理问题的进一步认知。是不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当家属和身边朋友轻而易举地将矛头指回患者本人时，病人的无助感将更为强烈。
“有些家属会觉得，这个问题你不去想、你情绪不低落就可以解决了。这当然是个误区。况且病人处于那种状态，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对心理医生而言，要说服老一辈的人认识到自己亲友是得了心理疾病，有时难于登天。在他们的年代，可能很少接触过这些问题，在认识上存在很大偏差。在接触到一些心理疾病的时候，在他们的认知里就会很难理解。
这三年来，王振豫和同事一直努力在做的工作，就是让这条热线走进校园，让外界更多人知道。
◎ 海边，休闲之地。实际上对于抑郁症患者而言，它是一个高危场所。
网上出现的青少年轻生的新闻，每一次都会引发社会的舆论风暴。冷静下来看，如果一个人掉进绝望深渊里难以抽身，那么一条心理援助热线还能体现出多大价值？
王振豫医生认为，这恰恰是要大力宣广心理援助热线的理由。“如果是患有抑郁症、不太愿意去求助的个体，我们更多的是去告诉Ta：有这样一个电话，让Ta比较绝望想要求助的时候，知道可以获得帮助。不能到了Ta最后燃起一丝求生想法的时候，找不到一个方法。这是我们社会要去做到的。”
文章开头那位在凌晨两点多打来电话的求助者，正是获知了有这个渠道的年轻人。20岁的他当时正身处湛江的某个海边，他患有抑郁症，然而家人并不是很理解这种病，认为是他自己心理太脆弱了。他觉得自己活得很辛苦。
在海浪的夹击声中，王振豫在电话里与他聊了40多分钟，他不断安抚对方的情绪，让他先离开海边回到住所，让他第二天情绪稳定之后，继续去医院复诊，鼓励他努力将病情控制住。
所幸的是，这个男生最后听从了劝告。
通常，王振豫医生与同事所接听的这条热线，以市内求助者打来的电话为主。现在既然网已经撒了开去，他们希望一个简单的打电话动作，可以打捞起任何一个即将溺水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