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非裔男子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反歧视”“反种族主义”运动，半个多月来愈演愈烈。本是呼吁正义的平权运动，出现包括暴力打砸抢在内的一些不正常社会现象，开始引发包括美国一些黑人在内的群体反思。

近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安德森管理学院会计、教授克莱恩（Gordon Klein）只因拒绝为黑人学生在考试中给予特殊照顾“开绿灯”，就被攻击为种族歧视者，超过2万人请愿要求学校开除克莱恩教授，现在克莱恩已被学校停职三周接受调查并遭到人身威胁，克莱恩称自己成为了“牺牲品”。

克莱恩教授并非目前唯一遭此困境的教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政治科学系的帕里斯（Ajax Peris）教授也被指责是种族主义分子，面临被解雇的局面。只因帕里斯教授在“种族主义历史”这门课上全文朗读了著名的黑人平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写的《伯明翰狱中书简》，该文献中使用了“黑鬼”一词，而帕里斯作为白人没有避讳该词进行原文照读，引起了学生们的极大反感，虽然帕里斯反复道歉但依然无济于事。

不仅如此，美国经典奥斯卡获奖影片《乱世佳人》因内容涉嫌美化奴隶制被HBO暂时下架；从1989年就开始播出，已经连续播放32季、超过1000集的真人秀电视节目《警察》被停播，该剧被批评加重非裔和拉美裔犯罪率更高的刻板印象；风靡世界的美剧《老友记》制作人玛尔塔·考夫曼也在这一敏感时期主动哭着道歉，称后悔20年前参与创作时没有让黑人参与主演，变得更加“多元化”。

反种族主义示威活动也已经从最初的和平抗议快速演变成了打砸抢等骚乱甚至恶意犯罪行为，导致很多企业主、学校都成为受害者并蒙受经济损失。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的芝加哥洛约拉大学（Loyola University Chicago）的留学生告诉《凤凰周刊》记者，“抗议活动开始后，学校传媒学院实验室丢了一台专业摄像机、20多台苹果电脑和两台电视。现在实验室已经用木板围了起来，但经济损失只能学校自己承担。”

越来越偏离初衷的平权运动被质疑是否正在变成寻求特权，甚至出现针对其他族裔的“逆向歧视”。

加州大学两位教授被要求辞退

6月2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一群自称“并非黑人但是黑人盟友”的学生写信给克莱恩教授，要求他考虑到明尼苏达州的抗议活动，在期末考试中为黑人学生提供特殊优待，包括缩短考试，延长期末作业的期限。

然而克莱恩教授回邮件拒绝了学生们的要求，理由是：“你知道黑人同学的名字吗? 既然我们只上网络课程，我怎么能辨认出他们呢?有没有学生可能是混血儿，比如一半是黑人一半是亚洲人? 你建议我怎么做呢?是全盘让步还是部分让步?另外，你知道我们是否有来自明尼阿波利斯的学生？我认为他们可能也受到了特别严重的打击。我在想，一个来自那里的白人学生可能会更加沮丧，尤其是因为一些人可能会认为他们是种族主义者，即使他们不是。”

克莱恩认为不仅技术层面无法操作，理性层面这样做还可能造成进一步的歧视行为， 他在邮件的最后专门写道，“请记住马丁·路德·金的名言，那就是评价一个人不应该基于‘他们的肤色’。你认为你的要求会违背马丁·路德·金的告诫吗?”

克莱恩教授还在发给全班同学的另一封邮件中表示，不该因外部事件、个人困难就减轻学生应有的责任。他以自己女儿为例，称她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书期间身患重病，失去了亲密的朋友，但仍坚持完成了学业。“生活给我们每个人都带来挑战，毫无疑问，你们很多人现在也正面临着一些挑战。在一个完全公平的世界里，我可以考虑这些个人因素，或许可以修改课程大纲中的条款，但我对大学规则的理解是，除了极少数例外，我不应该这么做。”

但克莱恩教授的解释并没有得到理解，反而被发布在网上，该校学生普里特·瑞斯（Preet Rains）还发起了要求解雇克莱恩教授的请愿书，理由是在社会动荡时期，克莱恩教授对学生们要求同情的请求做出了极度麻木、轻蔑和可悲的种族主义反应。不仅被威胁辞职，克莱恩还受到了人身威胁，目前其住处已在警方的保护之下。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安德森管理学院的发言人在回复《凤凰周刊》的邮件中称，目前克莱恩教授被停职，他的课程已经分配给其他教员。由于保密和隐私法，现在无法对此事进一步评论，但学校乃至学院致力于创造一个没有歧视、骚扰或报复的学习、工作和生活环境，所有有关这种行为的报告均会经过认真公正的审查。

对于是否应为此事辞退克莱恩教授，网上引起了巨大争议。截至北京时间6月14日20时，要求辞退克莱恩教授的请愿书已经获得超过2.1万个签名。与此同时支持克莱恩教授的也有5.7万人签名，支持者认为校方应立即为克莱恩教授复职并直接向他道歉，因为那些学生的要求反而传播了对黑人、非裔美国人的刻板印象，认为他们无法与其他种族、肤色和血统的人被同等对待。

克莱恩教授已经在加州大学工作39年，他称自己的任何言论都无意冒犯他人。克莱恩来自底特律，拥有法律学位，是一名注册会计师。他说，“我憎恶以种族来定义一个人，无论你是否喜欢他们。我相信一个种族中立的世界。”

克莱恩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我一直直言不讳地倡导对所有学生实行平等待遇，一直以有同情心著称，但我是一个即将退休的人。据我所知，他们需要牺牲羔羊，这是我的同事告诉我的。当他们在权衡是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还是试图安抚愤怒的民众时，我(很容易)被牺牲。”

克莱恩目前被停职到6月24日，他计划通过法律手段来捍卫自己的名誉和权利，并已争取到非营利的教育个人权利基金会的帮助，该基金会指控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侵犯了他的言论自由权利。

这样的闹剧还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政治科学系的另一位白人教授帕里斯（Ajax Peris）身上上演。帕里斯在课上向学生朗读马丁·路德·金的《伯明翰狱中书简》时直接按照原文念出了“黑鬼”一词，这引发了学生的不满。

帕里斯曾是美国空军前战斗机飞行员，6月2日，他在上课后的第二天就为自己“冒犯和伤害”学生的行为道歉，并取消了下一节课、把期末考试作为“无害的作业”，这意味着会提高学生的成绩，但很多人仍要求将他开除。

该校政治学系主任迈克尔·崔（Michael Chwe）和其他两名负责人谴责了帕里斯的视频道歉，认为这样的回应使情况升级，而非像期望中那样进行深思熟虑和开放的讨论。

教育个人权利基金会（FIRE）发言人Katlyn Patton对帕里斯表示支持，“帕里斯这样做并不构成非法歧视或骚扰，而且法律清楚地表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不能因其行使其表现力或学术自由而对教授进行调查或惩罚。”

美国教育部新闻办公室发言人告诉《凤凰周刊》记者，根据联邦隐私条例，司法部公民权利办公室(OCR)目前无法确认加州大学的案例是否开始展开调查。不过，OCR会定期公布一份正在接受调查的院校名单以供查询。据记者查询，目前该名单更新日期为2020年5月29日，因此加州大学的情况还未被纳入。

百年老报编辑被迫辞职

除了学术界，媒体圈也陷入了自危的情绪中，美国两家超过百年的媒体《纽约时报》和《费城问询报》皆因刊发令美国反种族主义者不满的内容，被严重批评，两位资深的编辑不得不宣布辞职以平息众怒。

《费城问询报》在6月2日刊登了一篇讲述美国当前反种族主义和警察暴力抗议示威时，对美国多地建筑也造成的冲击和破坏的文章，文章标题采用了“建筑的命也需要得到保护”（Buildings Matter, too）。由于该标题的英文句式与反种族主义抗议者们打出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句式相同，很多反对者认为把建筑与黑人的生命相提并论是一种讽刺和侮辱。事后报社的高级资深编辑斯坦·维斯诺斯基（Stan Wischnowski）发布道歉信，澄清并无此意并将进行深刻反思，但道歉信无济于事，在包括部分报社少数族裔员工的大量抗议者的谴责和施压下，在该报工作20年的维斯诺斯基只好在6月12日辞职。

《纽约时报》同样是因为在6月3日刊登了一篇由共和党保守派参议员汤姆·柯顿（Tom Cotton）撰写的文章引发争议，文章认为抗议活动已经沦为暴乱，且有极左势力和无政府主义者参与煽动，如果情况继续恶化，那么特朗普政府就可以动用美国的《反叛乱法》出动军队。

这篇态度强硬的文章同样引起群情激奋，认为极度不合时宜。事发后身为《纽约时报》领导层和评论版的资深责任编辑的詹姆斯·本奈特（James Bennet）承认，在文章发表前他并没读过，这一点被视为是不可原谅的。但本奈特用自己一直坚信的原则——“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去解释此事，他认为对于一些想法乃至危险的想法，正确的做法是将它们放到平台上让公众监督和讨论，然而，本奈特的辩白无法挽回局面，最终同样以他的辞职才得以平息骚乱。

不仅如此，很多曾经的影视作品也因其中带有涉嫌种族主义的内容而被口诛笔伐；明尼阿波利斯等美国多地的“哥伦布”雕像被推倒；很多公司也开始如履薄冰，谷歌浏览器为避免涉嫌种族歧视，发布了编写代码指南，不再使用传统的“黑名单”（blacklist）和 “白名单”（whitelist）等术语，改为“阻止名单”（blocklist）和 “允许名单”（allowlist）；还有很多年轻人痛斥父母对“黑人的命也是命”这项运动不够忠诚；美国职业篮球联盟（NBA）萨克拉门托国王队的实况转播员格兰特·纳皮尔（Grant Napear）自1988年起就一直主持比赛，却因为说了一句“所有人的生命都是重要的”后被迫辞职。

对于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福克斯电视台主播塔克·卡尔森（Tucker Carlson）在节目中直言，“（美国的）文化革命已经到来。” 美国保守派杂志《国家评论》也在6月9日发表题为《欢迎来到美国的文化革命》的文章。文章指出，社交媒体终于给了 “小将军们”工具，让他们可以找到可疑人物并把他们拖到“数字法庭”前。自6月初以来，已经发生过十几次针对“黑人的命也是命”或相关问题的斗争。然而在这些事件中，没有一个当事人的朋友或同事站出来为这些可能因为一个糟糕的笑话、错误的评论而让事业尽毁的人辩护，反而是一起羞辱他们。

文章还强调，现在的氛围下，“说错话是暴力，沉默也是暴力，不按照‘进步主义者们’的意愿说话还是暴力。这就是为什么连完全不关心政治的除草公司也要发个邮件，承诺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所有人都不想被指控没有同情心。”

过度“政治正确”带来“逆向歧视”？

很多美国人是看着真人秀电视节目《警察》长大的，并非因为喜欢，而是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警察》自1989年首次在电视上播出，已经成为很多人做家务或吃饭时的必备品。然而就是因为这次的反种族主义运动，6月10日派拉蒙电视网在第33季首播之前将其取消，并表示没有再次上架计划。民权组织Color of Change认为该剧“在推进犯罪、司法、种族和性别扭曲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为几代观众带来了令人不安的影响。”

种种事件发生后，这场“反歧视”“反种族主义”的运动似乎越来越偏离初衷，“政治正确”的表达已经成为唯一正确、不可质疑的存在，而事实究竟如何已经无人关注。甚至在很多个体事件中出现逆向歧视（reverse discrimination）——是指在保障特定群体受到公平待遇之后，之前拥有固有优势的群体因此受到了新的歧视或不公平待遇。

《纽约时报》刊文称，在任何以自由主义的形式，寻求个人不受歧视权利的运动中，一旦与其他长期以来被认为是自由主义基本要素的宪法权利——言论自由、宗教自由发生冲突时，后者必然会让步。同样，反种族主义和“黑人的生命也重要”运动同样如此。许多参加弗洛伊德事件抗议活动的人都有一些改良主义、改革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目标——让警察部门非军事化、削弱警察工会、改变警察执法方式，雇用和提拔更多的少数族裔警察。但是运动已经演变成不仅仅是寻求对警察制度的改变，不是种族间的对话，反而变成白人严格服从，不是一个摸索着走向平等的自由社会，而是成为了一个被重新改造的腐败社会。

这样的“变味儿”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在很多平权措施中，以往身份占优势的群体反而会因为平权政策减少甚至失去原属于自己的机会。例如美国少数族裔学生的录取问题，由于公立大学少数族裔入学率偏低，大部分公立大学为此给“非白人学生”设下保障名额。然而此类特殊照顾的措施导致近年少数族裔学生的入学比率大幅上升，引来许多白人考生不满，认为自己受到差别对待，部分成绩较好的白人学生反因为其种族因素而失去入学的机会。

2005年盖洛普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在具备同等资质的申请者中，白人更相信黑人候选人比同等资质的白人候选人有更高的机会进入某所学校。

反种族主义或任何具有种族色彩的政策往往会带来反向不满的情绪，因为这样的政策或有助于塑造一种态度——即黑人是国家的宠儿，而白人则被抛在一边。

但这些遭遇“逆向歧视”的群体中有很多人因为怕被贴标签暂时选择沉默，但沉默的同时不满也在积压。

2016年的美国大选中就出现这一值得关注的现象，投票时有41％的白人千禧一代支持特朗普，很多分析认为，“经济焦虑”和“种族怨恨”导致了这一结果。许多白人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他们被政治环境、主流媒体、艺术文化中日益增长的种族和文化多样性所包围，但并非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满意，为特朗普投票则揭示了白人种族和文化上的焦虑。

许多美国人早已认为逆向歧视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2016年公共宗教研究所（Public Religion Research Institute）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半数美国人、57%的白人和66%的白人工人阶级认为，在美国，对白人的歧视与对黑人的歧视一样严重。

《大西洋月刊》也曾指出，自民权运动开始以来，越来越多白人认为反向种族主义已成为美国主要的种族偏见，这一趋势似乎与特朗普的崛起并行。2016年《赫芬顿邮报》联合“YouGov”的一项民意调查同样显示，特朗普的选民认为，对白人歧视比对任何少数族裔的歧视都更为普遍，尤其是在高等教育方面，不过，白人学生在获取奖学金上比非裔、拉丁裔和亚裔学生更有绝对优势。还有诸多民调显示，与20年前相比，白人普遍更有可能反对平权法案。

已经有人开始担忧，这场由黑人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反种族主义运动最终是否会在情绪下变成种族间互相歧视和伤害的悲剧。

一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历史教授发出了反对“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匿名公开信，该教授自称是有色人种，他也谴责暴力执法导致弗洛伊德死亡，并一起呼吁加强警察问责制和警察改革。但他强调，弗洛伊德也是一个犯罪分子，曾用枪指着一个怀孕的黑人女性。“我不会假装弗洛伊德是一个圣人。作为一个残暴的人，他的结局可想而知会是残酷的。”

“绝大多数黑人社区的暴力事件都是由黑人实施的。却几乎没有人为这些看不见的受害者举行游行。答案很明确：只有当白人夺走黑人的生命时，黑人的生命才是重要的。黑人的暴力是意料之中的，是无解的，而白人的暴力则需要解释，需要解决。”该教授还指出，如果长期声称解决黑人困境的办法要完全依靠白人的善意，而不是依靠自己辛勤工作，这在心理上是毁灭性的。整整一代黑人儿童会被教导成只有通过乞讨、哭泣和尖叫，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摧毁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