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一师谈来公“古稀变法”,提到了“心史”。他在《从对接到契合:来新夏先生古稀“变法”实录》一文中指出,可以从心灵史的角度来关照先生的写作和研究。
何谓“心史”?非一族之史,非一国之史,而是以个体写史,即以文化个体性写史,这就要求有文化个体性的自觉。
以往写史,以史官文化,或官本位,或民本位,惟太史公司马迁能以文化个体性,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高举他的文化个体性,而“一家之言”者,即“心史”之谓也。
先生之“心史”,便根柢于此,得“太史心传”也。当其少年读史,即从《太史公自序》读起,“自序”者,心史也,太史公之于先生,真可谓“以心传心”,读到晚年,作《<太史公自序>讲义》,尤可见其欲总结太史公心法,授业学子,传之于世之心。
先生治史,始于辅仁大学期间,然其史学启蒙,自有家学渊源,祖父来裕恂,受学于杭州俞曲园,与章太炎同学,在学术上,一如章太炎,不但自立于中西之学的高端,而且自成一会通局面。
先生5岁,由祖父开蒙,那是他最早的太史公。
及至辅仁,陈垣师继以史学启蒙,以太史公的“心史”——《自序》,为其史学入门之根本,开启了他“心史”源头。从此,有如太史公灵魂附体,不尽苦难亦随之。
晚年,他总结自己一生治史,留下“心有余悸”四字。2002年,当其80初度时,他回应诗人邵燕祥对他的批评,说:“善意诤言、痛切陈辞,击中我思想上尚存‘心有余悸’的要害。”
一句“心有余悸”,乃其“心史”之流露也。
先生治史之初,适逢国难,日寇进犯,其时民族意识觉醒,而有抗战爆发,先生为一少年,虽未能执戈前卫,却追随陈垣师在烽火岁月里治史,垣师认为,敌欲亡中国,必从灭我民族历史文化下手,只要中华民族历史文化仍在,中国抗战就不会失败。
垣师治学,本重考据,夫“考据”者,留住文化的根也,中国有难,则考据兴焉,以考据治史,以史学抗战,守住立国之本,故先生一生最重要的著作,《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书目答问汇补》等均发端于此。然而,究竟是什么使一青春焕发血性飞扬之少年,于天下兴亡时,来为此抱残守缺老吏断狱之考据呢?
还得回到中国考据学的传统。当年那明清之际,考据学的开山顾炎武,就以之来担待天下兴亡,用考据学开了个民族抗战的头,而章太炎,则从考据学走向民族革命了,先生有幸,被垣师带入这传统中,最有血性的人,往往最深沉,坐冷板凳算什么?蹲牛棚也没关系,只要守住考据学的那一点初心——留住文化的根就行。
从少年到老年,先生历经劫难,一直守护着,打断骨头连着筋,手稿失而复得,一损再损,也动摇不了他那初心,用了整整一生,守护那一点觉醒的心灵史的萌芽,让它在内心里开花。终于结果了!两部大作,以毕生心血汇补,可谓多灾多难,始逢国难——抗战,遭遇内乱——文革,而终成于先生“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中国文人心里,大都有一个文艺复兴梦,那就是唱着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高调,或如太史公所言“成一家之言”。若以张载说的作为“宋学”的风标,那么太史公所言则踩着“汉学”的高跷,先生读史入门,所见第一景观,便是“汉学”的高跷。
太史公一言,影响了他一生,成为了“来公心史”的开端,适逢国难,又经内乱,加以太史公本人那千年悲苦的余韵,郁积于一美少年之心,故其“心史”历程,一开始就有了“伤心人别有怀抱”的悲情,心头几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却始终立着太史公留下的那个文化中国的“汉学高跷”,那里有着我中华民族“独立之精神”的根,要结出文化个体性的“自由之思想”的果,可无人知他,也没人懂他,于是,他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