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5日，日本国家队的卡塔尔之旅以一场点球大战告终，第4次止步世界杯16强。也许遗憾，但日本在小组赛时力克德国、西班牙，早就证明了一支强队的实力，以及这背后日本足球数十年努力的结果。四年后再见！
撰文 | 钟厘 编辑 | 郝库 出品 | 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西班牙冷汤
在卡塔尔世界杯，日本国家队出发去赛场时，60岁的随队主厨西芳照总会像一个慈爱的父亲那样，站在门口和每个球员一一握手，为他们加油。这是西芳照经历的第5个世界杯。日本队有一些固定菜单：比赛前夜必有鳗鱼，前两天晚上必有烤银鳕鱼，前三天晚上缺不了汉堡。而在这一次小组赛，日本队爆冷赢了德国，又爆冷输给哥斯达黎加，马上迎来最后一位劲敌西班牙时，西芳照在菜单上悄悄加上一道新菜：西班牙冷汤。
“喝西班牙冷汤，赢下西班牙吧！”这是主厨西芳照的美好愿望。因为没有人相信日本能赢西班牙，就像没有人相信日本能赢德国。当这支最好成绩不过世界杯16强的亚洲球队，在小组赛抽中德国、西班牙这两支曾经的世界杯冠军球队时，人们就是这么想的：日本进了死亡之组。
卡塔尔世界杯，日本队VS西班牙队 ©视觉中国
首轮小组赛，日本对阵德国。上半场日本完全被德国压制，比分0比1时，一位足球前辈在社交网络上失望地写道，“我不知道日本队正在尝试踢什么样的足球。”但离比赛结束只剩15分钟时，日本突然进了一球，8分钟后又进了一球，2比1逆转了局势，这位前辈惊叹道，“日本可以踢出伟大的足球。”
这就是足球的残酷。前一秒把你扔进地狱，下一秒把你捧上天堂。赛后，日本队主教练森保一被球迷们赞为“圣保一”，圣斗士的圣，小组第一的一。几天后，森保一又被扔进地狱，日本输给了实力并不突出的哥斯达黎加，赛后，这位主教练诚恳地给全体球迷鞠躬道歉。如果没有赢下西班牙，日本这次连世界杯小组出线都悬了。
卡塔尔世界杯，日本队VS哥斯达黎加队 ©视觉中国
4年前的俄罗斯世界杯，日本队已经经历过局势一片大好时被逆转的苦涩。在罗斯托夫体育场，当日本和比利时的八分之一决赛进行到了第68分钟时，日本2比0领先，胜利在望，距离这支亚洲球队的世界杯8强梦只有一步之遥。但局势随后急转直下，比利时连进两球，扳平了比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伤停补时的最后14秒里，日本球员失误，比利时打入最后一球，3比2逆转。美梦破碎。日本第三次止步世界杯16强。
在足球场上，最后时刻的失误导致丢球，往往被视作偶然。但比赛结束158天后，NHK发布了一部长达50分钟的纪录片，标题是，罗斯托夫的14秒。节目组找到比赛现场的28台摄像机，从不同机位逐帧逐帧地分析整场比赛，还请来日本球员、比利时球员、足球专家共同分析：最后14秒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4年前俄罗斯世界杯，比利时VS日本队 ©视觉中国
就像中国队一样，日本队也经历过持续不断的失败。更早之前，日本还没打进过世界杯决赛圈的时候，森保一作为国家队队员，参加了世界杯预选赛，最后一场在卡塔尔的首都多哈。比赛只剩10秒，日本已经快把1994年美国世界杯入场券收入囊中，但一粒来自对手的球从森保一头上飞过，球入网，梦破碎。
快30年过去了，如今的日本队已是世界杯常客，也不知不觉成为人们眼中的强队。就在与德国的比赛前，德国主教练弗里克还夸赞日本队，有几位世界级球员。日本球员在五大联赛不断涌现，并站稳脚跟。看看日本队的阵容吧：中场远藤航，斯图加特中场核心，入选德甲年度最佳阵容；前锋久保健英，被誉为日本梅西，18岁就被皇马招入麾下；后场多面手富安健洋，是英超榜首球队阿森纳的防线主力；而替补上场的三笘薫，来自英超球队布莱顿，被中国球迷称为“三球王”……作为主教练的森保一，反倒是最不被球迷看好的那一个。他再次出现在卡塔尔的首都多哈，“这是让我变得更坚强的地方。”
即便抽签抽到死亡之组，也没人愿意躺着死。世界杯开赛前，教练组和媒体为分析同组对手，做了大量工作。德国是重中之重。熟悉足球的人都知道，日本足球以德为师，国家队球员也有大量来自德国联赛。NHK专门找到负责多家英超俱乐部数据的分析师，分析了两个多月。数据显示，目前两支球队水平相当——有趣的是，后来人们将日本战胜德国的比赛称为“奇迹”。
“（日本）对德国的时候赢了，别人可能会说是奇迹。（这次对西班牙，）世间可能会说需要再有一次奇迹。我们要向世界展示出，（日本）再赢下西班牙，是一件必然的事。”森保一说。即便放出如此豪言，他看起来还是像个窝囊的中年上班族。
但“奇迹”最终再次出现——12月1日凌晨，日本2比1力克西班牙，在死亡之组里以第一名成功出线。
金字塔
在卡塔尔世界杯，日本连胜德国和西班牙。这样一个结果，总算为日本漫画《足球小将》补上了一个完美的结局。从1981年漫画开始连载，日本就掀起了疯狂的青少年足球热。很多日本球星都是看着这部漫画长大的。漫画主角从小学踢球踢到奥运会，剧情正好讲到日本队决战德国队时，漫画却在2019年中止了连载。
打赢德国后，漫画作者高桥阳一接受采访说，40年前他去德国取材时，日本连职业联赛都没有，肯定打不进世界杯。“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够参加世界杯，还能战胜德国队，是我当时做梦都不敢想的。”
出征卡塔尔世界杯前，教练森保一已经定下目标：世界杯8强。日本队离世界杯8强最近的一刻，是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的最后14秒。
NHK纪录片里，日本球员都在为这14秒而沉重地忏悔。当时的队长长谷部诚最为自责。比赛局势的转变，起因于他传球时的一个小失误，球权就此给到了比利时。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每一步都开始倒塌。最后14秒里，那粒球一度还擦过了长谷部诚的右脚，他下意识要拦下来，但那只因伤病而时时作痛的右脚离球还有几厘米距离。“如果腿再长一点就好了，（我）有这样想过。”长谷部诚苦笑道。“有句话叫做‘放弃’，换句话说，是‘明确地认清’。”比赛结束后，长谷部诚退出了国家队。
俄罗斯世界杯，输给比利时队后日本球迷失声痛哭 ©视觉中国
这14秒的悲痛里，也有现任日本队队长吉田麻也的一份。在对手抢到球的一瞬间，他突然失了神，反应慢了一拍。在赛后日本队回国的机场里，成千上万的球迷仍来声援，日本队的对手比利时在那届世界杯夺得季军，媒体则赞美日本男足是“高尚的失败者”。吉田麻也既不像长谷部诚那样选择放弃，也不想接受球迷和媒体的“赞美”，在出征卡塔尔世界杯前的采访中他说道，“比起高尚的失败者，我们还是想当胜者。我们就是想赢球！”
但在足球场上，想当胜者谈何容易。足球是一门科学，一项产业，一种文化。一支队伍的成败不只靠所谓天才球员的灵光一现，它靠的是长久的积淀，青训培养、联赛水平，以及各种细枝末节的规范。简单来讲，场上90分钟的胜利背后，是庞大的支持系统。
1993年，日本足球开启职业化。职业化，意味着球员以足球为业，俱乐部依托联赛经营。球员踢出好看的比赛，吸引更多球迷，俱乐部和联赛能赚钱，并逐渐打造更强的球队，形成良性循环。日本足球职业J联赛开幕时，提前发售的4万张门票被78万多名球迷一抢而空。在开幕仪式上，站在前一晚暴雨刚歇的足球场里，被誉为“日本的职业足球之父”的川渊三郎只给自己30秒的致辞时间，“冗长的发言纯属浪费”——享受足球吧！
川渊三郎曾参加过1964年东京奥运会。那时，日本为了展示强国形象，第一次举国之力支援体育，日本男足得以集训了整整8年。但川渊三郎把这种特定时期的特定国家行为比作“搭建危危巨塔”，特殊时期一过，强大便不复存在。1988年，中国男足第一次打入奥运会，并2：0战胜日本——巨塔倒塌。川渊三郎真正想搭建的，是一座塔尖突出、塔基雄厚的足球金字塔——塔尖是成熟的职业球员，塔基则是校园足球、职业联赛和俱乐部梯队青训体系。
日本商场里的少年足球赛 ©视觉中国
中国与日本足球几乎同时开始职业化。与中国足球不同，日本足球选择效仿德国，在竞技、基础设施、组织运营等方面引入德国规范。此外，他们还设定了严苛的准入条件：球队法人化，职业球员至少18人，可容纳1.5万观众的足球场，建立U12、U15、U18三个梯队，确保与地域居民、自治体和企业三位一体化，确保分担联赛经费——这意味着，将一支俱乐部与它所在的地域、背后的资本联系起来，避免成为为了比赛而比赛的空中楼阁。
事实上，联赛是国家队的基础，只有有吸引力的联赛才能让更多人投入足球行业，但如何经营好联赛，也是一门学问。过去十年，中国球迷非常熟悉的“金元足球”，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在日本上演过。1998年，他们甚至买来了巴西主力中场塞萨尔·桑帕约。超级外援可以提高联赛观赏性，但他们的天价工资，必然对球队的长久经营有害。同一年，日本天皇杯冠军得主横滨飞翼，因经营不善被吞并，鸟栖未来负债12亿被迫解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日本职业联盟不断规范俱乐部经营，规定连续三年亏损的俱乐部失去参赛资格。
但想要提升整体足球水平，更重要的还是让更多青少年走进足球场。1981年，高桥阳一创作了《足球小将》，影响了一代少年，其中包括正在读小学的川口能活。1998年日本第一次闯入世界杯，他是日本队的主力门将。2018年，43岁的川口退役时说，“小时候我受《足球小将》影响很深……他们可以说指引了我的足球之路。”
过去几十年，日本建立了非常完整的校园联赛体系，仅高中联赛参赛球队就有4000支。每年元旦在东京国立竞技场举办决赛的高中足球联赛已经办了100届，决赛现场观众近5万人。从校园足球踢出来的学生能够入选国家队、征战世界比赛。这一届卡塔尔世界杯26名日本国足中，就有9名球员最早来自大学球队，其中就包括“三球王”三笘薫。
2005年，日本足协就立下了一个宏伟壮志——世界杯冠军。那一年，他们发布了《梦之宣言》，设定了2050年的目标：
1、热爱足球的伙伴——足球大家庭达到1000万人。
2、日本单独承办世界杯，日本国家队在这届世界杯夺得大力神杯。
结语：DREAM。有梦想，才能强大！
如今金字塔已经成型。根据日本足协公布的数据，注册球员有104万，球队总数超过了2.8万支，各级足球教练人口7.6万。相比日本，中国足协公布的注册球员数只有5万，俱乐部约100家，教练总数1.05万。
2011年，中国足协率考察团拜访日本足协。那时日本男足实力已是亚洲第一，日本女足则拿到了2011年女足世界杯冠军，而中国男足刚刚经历假球风波，亚洲杯小组赛也未能出线。时任日本足协副主席接待了他们，回忆起2005年日本宣称要在2050年拿世界杯冠军——外人看来可谓天方夜谭，“但是，日本足球界有这样一个共识……大家都认定这个方向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即便遇到挫折，也不会灰心丧气。”
2011年日本女足拿下女足世界杯冠军 ©视觉中国
比赢更重要的事
54岁的日本队教练森保一看起来毫无教练架子。他总是谦逊温和，到哪都是微笑着脸，私下里还是愿意倾听球员心事的知心大哥。1990年代开始，日本国家队请来的主教练，大多是外国教练，而森保一是日本史上第一位执教满4年、并率队参加世界杯的本土教练，他既没有在海外踢过球，执教经验也仅限本土足球俱乐部。
日本队教练森保一 ©视觉中国
2018年，森保一上任，电视台记者直白地问他：为什么你是日本队主教练？
“因为我是典型的日本人思维。我的风格就是日本人风格。”作为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森保一最大的优势是，他亲身经历、也刻骨体会过，日本足球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和森保一的经历相反的是，这届征战卡塔尔世界杯的26名日本国足，就有19名效力于欧洲联赛。当今世界足坛，毫无疑问欧洲整体实力最强。近20年来，欧洲球队已经垄断了连续四届世界杯冠军，期间产生的16支四强球队里，13支来自欧洲。能到欧洲踢球，对日本球员来说无异于进了尖子班。一位日本足球人士评论，他们的球员到欧洲踢球，一是能锻炼出与欧洲选手一样的速度和体能；另外，还要学习欧洲俱乐部的打法和语言。这能为日本足球带来最先进的经验。
最初，为了能让球员留洋，日本职业联盟只能通过赞助商助推。2003年，J联赛最佳射手高原直泰加盟了德甲汉堡队，官方转会费用是20万欧元。但据媒体报道，他的母队拿到了比这更高的费用，而这来自于球员背后的赞助商。汉堡也借此打开了日本市场，收到不菲的赞助。在欧洲联赛中，相比于“带资进组”的中国球员，日本球员似乎更能接受这一合作形式。2008年，长谷部诚经大众汽车斡旋，加入德甲沃尔夫斯堡。他表示，自己如何来到这家俱乐部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否在队内脱颖而出。
日本战胜西班牙后，曾带领中国队闯入世界杯决赛圈的米卢写文章提到，把球员送到先进的足球环境里，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这句话在长谷部诚身上应验。08-09赛季，长谷部诚在德甲出场25次，帮助沃尔夫斯堡拿下当年的德甲冠军。直到2022年，38岁的长谷部诚依然在德甲奋战，他代表法兰克福出战欧冠，成为德国俱乐部在欧冠首发年龄第二大的外场球员。
如今，在欧洲职业联赛效力的日本球员已经多达惊人的451人，其中有250名球员在德国各级别联赛效力。为了不让球员德日两边跑，日本足协2020年在德国杜塞尔多夫正式设立了欧洲办公室，并筹建了训练基地。当今年9月日本男足在德国杜塞尔多夫集结时，训练基地里一下涌入了来自当地学校的300名日本孩子。当时效力于苏超凯尔特人的古桥亨梧当场愣住，“就像回到了日本。”他说。
卡塔尔世界杯还没开幕时，就有消息称，日本足协为了备战2026年世界杯，已经开始准备“脱亚入欧”，计划参加下一届的欧洲国家联赛了。日本足协主席田嶋幸三回应了这则消息：正在认真研讨中——确有其事。
这么早开始准备下届世界杯，日本足协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但就往年世界杯结果而言，日本队至今还没有突破16强。
12年前的南非世界杯上，日本队第一次在非本土闯进世界杯16强。但在八分之一决赛上，日本队选择了一种静候对方犯错的防守型打法，在球场上自始至终都蜷缩己阵，最终败给了巴拉圭。一位在德国开寿司店的老板的意见足以代表广大球迷的看法，“在南非踢球的日本球员可知道自己代表着所有日本人的形象？拜托，能不能踢得有骨气一点？”
2020南非世界杯，日本队VS巴拉圭队 ©视觉中国
12月1日，在多哈的足球场，作为唯一一支连续7次进入世界杯决赛圈的亚洲球队，日本和西班牙的比赛开始。开场第10分钟，西班牙就打进1球。到了下半场，舞台交给了日本队，刚上场的两名球员3分钟内就打进2球。但第二球出现了争议，破门前，足球可能已经出界。在VAR的判定下，凭借那条只有1.88毫米的接触界线——实在惊险，第二球确认有效。
比赛到最后一分钟，足球场边的教练森保一，脑海中翻涌起29年前同样在多哈的一场比赛。当时日本对阵伊拉克，为争夺1994年世界杯的入场券，森保一作为球员还在场上奔跑。同样是比赛到最后一分钟，比分同样是2：1，但在最后10秒钟，对手进了一球，扳平了比分，日本又一次无缘世界杯决赛圈。
但29年后，森保一眼前的景象早已不同。“那一刻，场上球员积极上前抢球，让我觉得时代变了，队员们踢的是新时代的足球……日本足球能够战胜世界（强队）。”
人们踢足球，总是为了赢。但或许，还有比赢更重要的事。一位在日本的新华社记者曾记录，自己生活的地方附近，有数不清的足球场地。无论春夏秋冬，总能看到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
早在1996年，日本足协就发布了“J百年构想”。那份构想如今看来早已超越了足球本身：
在你所在的城市，建设绿意盎然的广场和拥有葱翠草坪的体育场馆吧！
打造能够让你尽情享受包括足球在内的各项运动的综合性体育俱乐部吧！
你可以亲自上场，可以纯粹观赏，也可以透过其他任何方式参与其中，让运动为你开拓视野，增进社交吧！
体育，让这个国度更幸福！
